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我的前世,是一颗小小的野莲子。
而我人生最初的记忆,也是从捡野莲子发端的。
那场面是我的家乡“千湖之省”之外的人们没有见过的一种千年奇观。
大约在我刚学会在人间走路的时候,我们湾子有一片最偏远的水田,叫做“南湖”。听老辈人说,从前那里不是田,而是与梁子湖连成一片的湖汊。
在那个激情燃烧的年代,先辈们围湖垦田,才将那里开辟出一片茫无际涯的良田。
南湖的田与湾子近处的田有着天壤之别,经过亿万年形成的湖底的淤泥深到令人惶恐。
近处的田里的淤泥只到成年人的小腿中间,而南湖的田里的淤泥却没过了膝盖,大人踩进去尚且寸步难行,倘若小孩子陷进去,更是拔不出来的。
但我们这些小孩子选择冬日去。因为冬日要晒田,大人们将收完晚稻的田犁出一道道波浪,翻开的淤泥经过日晒夜凌之后,踏上去颇为坚实,而且,居然还可以在上面捡到古老的野莲子,这简直是令小伙伴们欢忻雀跃的奇迹。
家乡的南湖仿佛是一个慷慨的聚宝盆,那些黑珍珠似的野莲子或裸露在外,或半嵌在黑壤里,星星点点,怎么也捡不完,今年捡过了,明年还有,拾之不尽,犁之不竭。我们将这种纺锤形的瘦长的野莲子装在裤兜里,回到家用石头砸碎了吃,或者用它玩一种弹珠子的游戏,永无厌倦。
在那个食物匮乏的年代,南湖成了孩子们获得无穷无尽的零食的神秘基地,而冬腊月间去南湖捡野莲子,也成了我儿时最大的乐事。
为啥家乡的南湖会犁出无尽的古老神奇的野莲子呢?
因为,很久很久以前,也许一百年前,也许一千年前,作为梁子湖的一部分,那里曾是一片“接天莲叶无穷碧,映日荷花别样红”的童话世界,两端尖尖的小荷,亭亭玉立的华盖,娇艳欲滴的菡萏簇拥在一起,迎风摇曳。
正如我的童年,那个给躺在病床上的儿子喂云片糕的父亲,那个将儿子冰冷的脚丫搂进怀里的母亲,那个带着弟弟沿着九十里长港捞虾的姐,一家人相伴相依,其乐融融。
然而,美好的时光总是那么短促,很快,荷花谢去,莲蓬枯萎,野莲子也由绿变黑,堕入湖底,在淤泥里沉寂千百年之久,度过了暗无天日的漫长岁月,不知有汉,无论魏晋。
然而,一旦它重见天日,仍鲜活如初,再给予阳光雨露,它甚至还可以破壳萌芽。
由此足以窥见我的家乡“千湖之省”的野莲子性格之坚韧与生命之顽强。正如我的人生,如梦的童年转瞬即逝,接下来亲人离散。
自己一个人茕茕孑立,流落人间,或朝出暮归,躬耕南亩,或颠簸漂泊,流徙南岭,或引车卖浆,蜇伏南巷,一辈子深陷于底层的泥淖里,暑往寒来,不知年近。
然而,无论环境如何恶劣,无论命运如何捉弄与摧折,却永不泯灭心中那份最初的火种。
哪怕在街角炸着油条,也不忘将油条化作金箍棒,砸碎心底的阴霾与颓废,扫平前路的崎岖与坎坷,哪怕在五行山底压了五百年,也不会磨灭一路西行、上下求索、追寻真经的执念。
一切缘份巧合,仿佛前世注定。我的名字里刚好有一个“连”字,从小便有人将它误写成了“莲”。
我一度拥有一个甜蜜了整个童年的乳名,也正是这个“莲”字。
这一辈子,这个世界上唯有两个人曾经这么亲昵地叫过我——那便是早别了人寰的,父亲和母亲。
江南好,写于乙巳季夏之廿三


